老四川的药工生活(上)
来源:中国中医药报
□ 王贞虎 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头柜,是解放前“国药”(即中药)行中的“高级职称”。作为那个时代该行业中的表率,他们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和练就的种种绝技,在今天看来仍然令人感叹不已。
旧社会的药工,社会地位很低。如果说“医”还能与算命卖艺的一起被划入“下九流”之列的话,药工连这种“幸运”也没有,只能被人叫做“抓抓匠”。不是生活万般无奈的人家,一般不愿将子弟送到药行中当学徒。在药行中学艺很苦,从切药、制药到辨药、抓药,既是劳力活又是技术活,稍有不慎还会惹出人命,去坐班房。1944年,四川成都顺城街的“王云风堂”药店中,有个叫叶培森的药工,误将砒霜当成贝母粉配给了病家,致人以死命,以“过失杀人”的罪名被判了三年徒刑。所以当时成都有一种说法,说药工这一行是“披着红衣找饭吃”,所谓“红衣”即指犯人穿的囚衣。
药工的工资很低。药行内等级很分明,除学徒外,刀房内分头刀和二刀,柜上分头柜、二柜和尾柜。头柜的薪水每月是八斗米,二柜是四斗米,一般的药工只有两斗米。这样的薪水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谈得上养家糊口娶老婆。所以直到解放初期,成都药行中大部分的药工没有家室。行业中还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前世不孝爹和娘,今生来到药材行;白天吃的豆芽菜,夜晚睡的无脚床。”
但是药工们也有自己的奋斗目标。由于头柜薪水相对可观,又是药工中唯一能够摆脱“抓抓匠”身份,升为挂牌“太医”的人,因此也就成了同行中人人向往的奋斗目标。可是要达到这一步又谈何容易:一般说来,头柜都是“一根笋”出身,即由本行业的学徒开始,节节升上来的具有15年工龄以上的老药工。他不仅要懂得药行中的全套技术,能熟练地分辨出七百多种药材和制剂的真伪优劣,熟知每味药的药理药性、配伍禁忌、炮制加工、正名别名俗名等等,还得要懂医。头柜的医术,相当于现在一个中级医师的水平,能背出上百个方剂汤头,对大病能够当参谋,对一般的内外妇儿杂症,则可以“问病抓药”直接处方。头柜还负有“审方”的责任,若有犯了“十八反”、“十九畏”及妊娠禁忌,用量误差的处方,他可以纠正甚至拒绝配方,以维护病家性命和药堂的声誉。头柜因为要广闻博记并有丰富的知识,一般都要求视通文墨,甚至达到中学文化水平。这在当时文盲占绝大多数的药行中,寥若晨星。因为药店的生意多靠头柜维持,还要求他能说会道,处事机敏,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当然,要从一个普通药工升上“头柜”,最重要的还是要跟上一个身怀绝技的好师傅,并获得真传。可是当时大凡有些能耐的药工,都因为种种原因不肯将绝技轻易传人,从而留下了诸多遗憾。如今上了点岁数的人们,可能知道早先有一味叫做“红曲”的中药,那是用湿米发酵做成的食药两用制品。在药用上常将它用于感冒时发汗,“闷疹”时发疹;食用则专用于红豆腐乳和香肠等腌制品的染色发酵,效果十分理想。当时成都中药铺里用的红曲,全出龙泉驿大面铺一个姓张的药工制作。他身后无子,只有一个百般体贴的女儿。但老头子却恪守“传内不传外”的规矩,平时一切打杂活路都任女儿操作,但一到发酵试温的关键时刻,就将湿米端进卧室,不让女儿沾手。临终之前无论女儿跪在床前怎样苦苦哀求,老头子就是不肯讲出其中的奥秘。老药工去世之后,其女反复尝试揣摩,终因不得要领,未能做出合乎标准的红曲。这味在今天看来仍可能是前途无量的纯粮食制成的中药和食品添加剂,就这样失传了。
亲生女儿讨教都如此困难,更不要说一般的学徒了。当然,大多数师傅还是愿意传授技术的,但受传之人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师傅经过多年的培养观察,确定了继承人之后,往往选定某个初一或十五的夜晚,将徒弟带到鬼气森森的城隍庙,当着城隍菩萨的面问他:“你身后有人吗?”徒弟回头一看没有人,便答道:“身后无人。”师傅听了这句话,才开始传授。这实际上意味着受传的徒弟已在城隍菩萨面前立下了誓言:自己为了得到师傅的真传,宁愿今生今世不要子嗣,以遵循“法不传六耳”的行规。这也许是当时许多药工不成家的另一原因。
即便得到师傅的真心传授,加上自己的勤学苦研,练就了十八般武艺,有朝一日被聘上了头柜,还得过好“亮柜”这一关。这“亮柜”,即药铺开张前一晚上的“预展”。一阵鞭炮响过之后,已得到行内师傅们的首肯,刚刚受聘的新头柜往药柜前一站,立即便有人前来“讨教”。或是拿来一副号称“寸茸寸价”的鹿茸请你用手一捋,立即说出是花茸还是血茸,老嫩如何,哪一寸值哪种价格;或是有人来买“麦冬船”。这种“麦冬船”当时专供有钱人家的太太冬天和人参一起泡水渴。小小的麦冬,被三刀划开,泡在水中呈优美的船形,既有利于渍汁浸出,又是可供欣赏的艺术品。按照当时的规矩,它只能由头柜来制作。当然,也可能有人来请教头柜先生,为什么“小柴胡汤”中的柴胡只用饮片即可,而疏肝解郁的“逍遥散”中,柴胡则须用醋炙过?……还可能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什么也不问,只来看看柜上码的包药纸。这些包药纸16开、32开甚至48开不等(旧时拣药每一味都要用小纸包好,还要附上“仿单”,说明其性味主治),都要两头裁好,在柜上码成一公尺左右的“垛子”。到时候如果码不起,或是码不成方方正正的“一颗印”,而是伸一截缩一截的“猪下巴”,看者便会拂袖而去,还甩下一句牛都踩不烂的话:“纸都裁不好,还配当头柜么?”
如果过好了“亮柜”这一关,就可以松口大气了。须知这些问客们,十有八九是同行中不服气的师兄师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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