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写意雕像
河水坦荡地漫漾流淌,恣意却又节制。河道显然已是历经沧桑,自苏北平原去往大海。眼前的河中之水,滴滴清纯明澈,像是昨夜未散的雾、今晨初缀的露珠,弥散着新鲜的水气息。岛上的桃花林,朵朵簇簇开得粉艳妖冶;岸边的绿竹园、金油菜、白粉墙、黛瓦屋、灰石桥、棕褐色气势恢宏的望海楼……长河倒影五色斑斓。面前这一眼看不尽的凤城河景区,如青春少年,英姿勃发,年轻得无一丝倦容疲态、完美得没有一角残缺破损。
这真的是古城泰州么?
然而,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文会堂”前的文正广场上,素袍宽袖、蹙眉冷颜。他的袍带被湿重的水雾洇湿,褶皱中深藏着难以言说的忧戚,翻飞的衣玦沉厚如铅。斧凿石刻般的面相轮廓,嵌入粗砾的青铜模板,依稀可辨出他清癯严峻的神态;须发飘逸,从容淡定。如同一幅陈史旧卷,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得模糊。
范仲淹写意雕像,是中国雕塑院院长吴为山,为修复凤城河景区而设计制作。
2000多年历史的泰州古城,由于900多年前范仲淹在此留下的史迹,曾多次被浓墨重彩地记录与书写。因史书和民间传诵的范仲淹种种佳话,使得古城历久弥新、泰州凤城河景区亦有了重生的理由。时至21世纪,前来拜谒范文正公的后人,在仰望这座雕像的瞬间,复原的记忆与激活的思绪一并涌来。
至公元2008年春,这位北宋中叶的泰州盐监范仲淹,终于重现于他任职的故地,回到他当年熟稔的文会堂,与滕子京等五位挚友重新聚首,吟诗作赋。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出了厅堂,在水边昂然伫立沉吟。塑像正对一方巨石,刻有季羡林老先生亲自题书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范仲淹日日凝视自己生前的警句,一遍遍诵读并重温当年的政治理想,眺望着步步远去的宦海、斯人、逝水,忧乐错杂、百感交集?
范仲淹,北宋时期著名而杰出的改革家,集政治、军事、文学才华于一身,官至宰辅。然仕途多舛,因犯颜直谏,曾三次被贬。身后留下诸多名篇佳句,《岳阳楼记》至今流传不朽。他一生的功名业绩与文学成就——泰州,曾是一个起点。
一个年轻而苍老的声音吟唱道:君子不独乐……
“君子不独乐”一句,取自范仲淹为泰州“文会堂”所作《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赋》。北宋中期,经济文化繁荣鼎盛,其时泰州盐税,据全国之半。天下名流荟萃于此,文人以诗结缘,吟诗唱和。这首五言词赋,如今全文书于文会堂大厅之壁。其中有佳句曰:“……诗书对孔周,琴瑟亲羲黄。君子不独乐,我朋来远方……猗哉滕子京,此意久而芳。”
“不独乐”之乐,与范公若干年后亲赴岳阳,为滕子京“谪贬巴陵郡”而重修岳阳楼书撰“后天下之乐而乐”之乐,两句时隔23年。而这两“乐”之间,却隐约可见范仲淹一生清晰而执着的思想轨迹———为官一方,无一己之乐;君子一生,先天下而忧。
史载,公元985年前,江苏吴县人氏范仲淹考取进士,初放外官,抵泰州为盐官。
古泰州曾经临海,是海边的高地,建于海岸最早的盐城,古称海陵郡。由于海涛侵蚀堤岸,“捍海堰”年久失修,水患毁坏良田,危害民众生计。范仲淹视察民情,忧心如焚。后得他的上司支持,再三上表朝廷,慷慨陈词,力主修复海堤。泰州通判滕子京亦鼎力相助,经反复努力,总算得以批准由范仲淹主事修埝。范公率众历尽艰难,终于修复了这段起始海陵(泰州),尾接盐城的捍海大堤。“复业者三千六百户,民享其乐。”泰州人为了纪念范仲淹,将这条坚硬牢固的捍海埝,称为“范公堤”。至今尚有一段古堤遗存可考。
民享其乐,与民共乐;民为邦本,范仲淹方得其乐。
范仲淹之乐,始自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他倡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官高位尊,仍自奉节俭。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之后,仍“食不重肉”(不吃两种荤菜)。将多余俸禄设办“义庄”,以救贫民天灾饥寒之苦。兴办教育,以利平民子弟求学。泰州曾建“景范学堂”,以纪念范仲淹两袖清风之浩然正气。
范仲淹中年曾一度仕途坦顺,历任右司谏(专向皇帝直言真情的-)、吏部员外郎(主管-调配,相当于现在的组织部)、枢密副史(中央军事机关副长官)、龙图阁直学士,与韩琦并任陕西经略安抚史,守卫边塞多年,还担任过各地知府或知州(地方行政长官)。期间因力主改革朝政旧体,推行“庆历新政”,而遭到宋朝统治集团旧权贵阶层的打击与排斥。作为宋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他反对柔靡巧伪的文风习俗,是当时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者。如今已很少为世人所知的范仲淹名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八个字,可谓是争取-的宣言书,比之亨利•柏得烈的惊世之语:“不自由、毋宁死”,竟然还早700多年。
然而,产生于“主流意识形态”内部的温和改良主义新儒家,却依然为东方封建-主义皇权所不容。北宋一代名相范仲淹,在庆历新政惨遭失败后被贬往邓州。1052年,赴颍州途中,病死客乡。一生的政治抱负戛然而终。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范仲淹抵达生命的终点之时,仍未实现“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君子贤相安乐之梦。
如今他素袍宽袖,肃立于凤城河岸,由终点回归起点。清风拂过绿叶婆娑的“五相树”,树声飒飒,却似听见他的仰天长叹:君子不独乐,君子独忧。
后天下之乐———而君子,只能独享永远的孤寂。
泰州无山,一方无山之土,一座无山之城。然而,2000多年的文化泰州,无论是过往还是长驻;出生还是终老于此地的历史名人,如峰峦叠嶂逶迤起伏。范仲淹,只是苍山一岭。他路过,他走了,他回来。从此他留在这里,变为一尊素面简朴的铜像,却有如一座异峰突起——无山之城泰州,令人高山仰止。
临别泰州前夜,与笔会友人闲坐于渔壮园中式水榭。忽闻身后瑟瑟琴声,如凤城河水悠悠荡荡。只见八九位红衣中老年妇人,齐奏古筝于水边亭台之上。灯影绰绰,笑意浓浓,其乐融融。不觉心里一惊一暖:好一个君子不独乐———这一祥泰之地、国泰民安之州,倒像是呼应了这一句古诗的神韵。今日重整凤城河景区,如滕子京当年重修岳阳楼之远见与气派,将即将倾祀消失的历史古迹,修复整合为一座文化长廊;将散碎的历史记忆一一捡拾收存,妥帖安置于这座敞开的文化园林之中,与泰州民众、海内外游客共享。岂不乐哉?
君子不独乐———隐于文正广场上夜色中的范公,也许终能悄然一乐,与民同乐了。